假使参拜远方的祭坛

断灭已经很多年没有回家了,他在火车上看到窗外的景色,只觉得陌生。那一丁点的儿时记忆将他和这座老城联系起来,家人的面目随着时间洗刷也变得模糊。他记得父亲的臂弯将他拢抱起来,他伸手将庭院里的阳光接住,摇椅上的祖父发出嘎吱嘎吱的笑声。火车驶入车站,断灭提着行李下来,随便叫了辆车,报了目的地。司机点点头,用断灭听不太懂的方言说,你要去祭坛办拆迁吗。

祭坛?

这不是要造路嘛,祭坛旁边的老宅子都拆得差不多咯,每户人家有大钱拿,真是祖坟冒青烟。司机说话酸溜溜的。信里并没有提及拆迁的事情,只催促断灭回来一趟。断灭心猜难道是为了这事?司机又说,祭坛没拆,据说管事的敲了块砖,当即七窍流血死掉了,还蛮吓人的吼。

断灭想这完全是都市传说,他的童年记忆里并没有祭坛这样的建筑。等到下车,断灭也没瞧见祭坛,按照楼号牌找到自家老宅,打了门铃,见到的第一个人是魅生姑姑——她迟疑了许久,才认出眼前的青年是断灭,提着灯引进窄门。老宅厅堂里的物件几乎都盖了防尘布,魅生领着断灭到楼上次卧室。她困惑且不安:你怎么来了?断灭从行李箱里拿出信件。魅生坐在床沿,展开信封,她抬起眼睛:父亲和哥哥们都去世了。

那这是哪里寄来的信?断灭心里一疙瘩,又想到了司机说的祭坛。魅生说:今晚我给你腾个屋子,明天就走吧。她出门去。断灭立在原地环顾四周,看到置物架上的照片,少年年纪、扮鬼脸的姑姑伯父,从未见面的早逝母亲,以及父亲怀里、还是婴儿的自己。唯独有一个相框被反置。他把相框翻好,这是一张很珍贵的合照,但是画面上父亲身前有块很不协调的空处。他偷偷把相片塞进行李箱。

你别乱动。魅生一把罗了所有照片,把它们塞进抽屉。老房子都拆了,钱留给你,她顿了顿,以后别回家了。

断灭觉得老宅子里阴气很重,黑漆漆的,到处是防尘布和关好的门、柜。魅生姑姑年纪大了,要早点休息。断灭不知所措,在刚铺好的床上翻了几下,又回了女友的晚安消息,不知道哪来的勇气,突然想来场探险。他提着灯轻手轻脚地在房间里翻看,柜子基本都是空的,就又挪进隔壁房间。

家里的藏书惊人地丰厚,他听父亲说过祖上是支古老贵族,不过也早就没落了。他还在里面看到研究宗教和古文字的书籍,随便浏览几页,扑鼻而来的旧书味。断灭读了一个复生后失去记忆的,无趣的宗教故事。

最后在断灭的东摸西索下,他发现衣架下面有个暗格。犹豫许久,他还是决定打开暗格。里面没有金银珠宝,只有一摞日记本。他拍了拍灰尘,打开日记本发现墨迹被水打湿过,无法看清。他匆匆翻阅几页,几乎读不到完整的句子,然而看见了自己的名字被嵌在上面。断灭心底生出一股没由来的熟悉感,他梳理了下内容,日记主人大概是这个家的什么亲戚,常提及家里的小事,比如魅生姑姑做的鸡肉是苦味的。魅生姑姑。断灭想,这个人和自己是同辈份的吧,但是断灭离家时太年幼了,他并没有印象,后来与家人联系、也没有提到过。他继续看下去,被涂掉的部分越来越多,还有不少页被撕下。断灭把日记对着灯光细细辨认,认出一些疑似宗教图腾的图案。他很快翻到了最后一本,这本完全没办法阅读了,只有两个字闪现在他的眼前:守护。这是什么家族精神吗?断灭把所有日记本放回原位,转身吓了一跳。

魅生不声不响地站在断灭身后。断灭连忙道歉说自己睡不着出来转转。魅生叹气,这里本来就是你的家,犯不着这样客气。断灭问她,自己这辈里有什么兄弟姐妹吗。魅生摇摇头,说了些没前没后的话:现在我们阐提家只有你一个人了,你要平安开心才好。然后她就往没灯的走廊去了,断灭想把灯递给她,她理也不理,回房间关门。

走廊上挂了些裱框,断灭用手提灯照明,他认出第一幅画是祖父的肖像,忍不住在心里感慨祖父年轻时真是英俊。他循着走廊向下走,到最后一幅画前。这幅画内容特别单调晦暗,山谷里流淌的河水竟然一股死气。断灭凑近了看,揉揉眼,再看到的却是一条血河。他被吓到,往后退一大步,撞上楼梯扶手,感觉有大片灰尘从屋顶上落在身上。断灭定神再看,一切又恢复了。大概只是幻觉吧。他深呼吸一口,拍了拍画框,发现后面的螺丝钉根本没拧紧。他默念对祖宗们的歉意,把画框取了下来,用指关节轻敲墙面,墙纸碎片脱落,他再敲,脚下地板松动,“啊!”的一声,掉下去了。

断灭摸了摸摔疼的后腰,抬头往上也看不到灯光,所幸的是衣服里的手机完好无损。他拿手机灯左右张望,这里完全是石壁筑成的地宫,四处摆着各种各样的祭神用品。他仔细瞧看,这些东西恐怕都是真金白银的古董。一滴水掉在断灭头顶,他一摸,闻到血腥味。他开始怀疑自己的家族是不是什么害人命的邪教窝子了。他的脚不小心碰到什么东西,是一顶头饰,断灭把这沉重的头饰捧在手上,上面缀满珠宝,还坠了一颗蓝色的水滴型宝石。他感觉有人在盯着自己,往前走了两步拿手机灯往上照明,看见一幅天顶壁画,而画上只有只巨大的眼睛,眼睛在流泪,他转头再望,水沿着壁画上的眼角滴落。断灭伸手一接,过了好久,接到了一滴血。这总不能是铁水吧。断灭伸回手时,血蹭到了头饰,忽然一阵强风袭来,他的眼睛被吹起的灰尘迷住了眼。

无论如何断灭也不理解那阵风是从哪里来的。当然,他也不清楚,为什么自己花了大力气抗风,还是被推到了另外的所在。一片地下碑林。断灭在强烈的直觉指引下,穿过一列列古文字的石碑,找到了父亲名字。他几乎可以确信这是家族墓园,只是埋在地底的墓园,怎么看都很奇怪。断灭向父亲和几个有印象的家人的石碑逐一鞠躬。然后他看到了魅生这个名字,以及唯一一座无字碑。断灭心下一沉,把握在手里的头饰放在无字碑上,碑后竟爬出一条小蛇。断灭跟着蛇走。

地宫的过道很长,但是好在是一条路到底。断灭向地宫的许多侧室照明,瞧见一些白骨。蛇终于行到过道底,把断灭引入一间宽广厅室,不见了。墙石上写着密密麻麻的咒语,贴了非常多符文。地面用红色的颜料刻着复杂阵法。断灭感到一阵压抑,但是仍看了这些邪异的图案。他发觉这个阵法很眼熟,藏书里某一页似乎有类似的插画,但是还是什么也看不懂。阵法中央有一个凹陷。他猜测应该是需要什么重要物件,才能启动阵法。偌大的场地里只有一个空空神龛,里面没有神,只有一点光。他想这就是长明灯吧。断灭从刚才进来的门口出去,却发现外面的走廊变成了两条分岔路。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又联想到刚才种种,阴森恐怖却完全不伤自己,也是奇了。断灭只好回来再研究这间暗室,甚至跳上几块石头,一一浏览这些符文。

断灭眼睛很酸涩,困意也冲上头来。这时他发现一张很特别的符文,它和之前在暗格找的日记本是同款纸,应该就是上面撕落的。断灭将这张纸翻过面来,薄薄脆脆的纸上字迹特别清楚:“父亲不允,我也决心要完成仪式,将所有诅咒都结束在我的身上。我是个不称职的哥哥,但是我有这个世界上最可爱的弟弟。离开这里吧,断灭,你一定要幸福。”

哥哥。断灭从石头下来,抬起头,看着神龛里的长明灯,灯光渐渐暗沉,碗底竟然沉着一只翅型金属。他徒手把这件物什取出,手指被烫起水泡。这翅膀在暗室里也闪耀着金色光芒,中间更是装了一颗蓝绿宝石。他回到阵法中心,发现它完全嵌入了凹陷处。阵法突然灵验,呈现出刺眼血光,断灭感受到巨大的震荡,几乎跌倒在地上,身前身后传来响亮的墙石坍塌的声音,阵眼处被砸烂,他努力平稳身体躲避坠落物。他被赶到分岔口,一边已被堵死,他只能咬牙往另侧离开。尽管这条逃跑路线很吃力,断灭终也离开了地下。

断灭一脚踏上寻常水泥路。天已经蒙蒙亮。身后的轰隆隆声响突然消失。断灭气喘吁吁地转身,发现原本老宅所在的位置上有一块祭坛。祭坛上的所有建筑都倒塌,石雕和地砖也完全碎裂。他震惊地走上祭坛,自己的行李箱就像高空坠物一般砸开,行李散落着。他蹲下身整理,没找到从姑姑房间顺来的合照,于是又摸了摸衣兜,信也没有了。断灭张开嘴,却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呼喊魅生姑姑。他听见附近树林子里接连不断的鸟鸣。

断灭在附近早餐店随便吃了点,在手机上搜索祭坛、家族、以及自己的姓氏阐提,找不到什么有用的信息。银行发来消息,显示卡内收到一笔百万转账。后来断灭在火车上做了个梦,梦见一个青年解开全身的绷带,他跑过去喊哥哥,青年回头微笑,化作一条蛇消失了。断灭醒来,摸到自己的眼泪。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