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郊区的夜幕降临的时候,格朗泰尔会抱着安灼拉的木椅子,带他到抬头能瞧得见月光的地方坐坐。
安灼拉的身体和腿部都被格朗泰尔用布条牢牢地捆绑在椅子上。青年昂着高贵的头颅,始终保持笔直地坐着这样一种姿势。格朗泰尔低下头,看见金色的鬈发和洁白的额头沐浴着月光。于是他挨着安灼拉在地上坐下,又抬起头仰望安灼拉的脸。
安灼拉在卧床的日复一日里变得更加清瘦和苍白,此刻他无声无息望着夜色,好像夜色里也有人在回望他。他面容冷峻,眼睛一眨不眨,看上去比从前更像一尊大理石雕刻的神像。
格朗泰尔回忆安灼拉最初醒来的时候,与他共同幸存的下来的青年竟还以为自己已经身在天国与朋友们一道了。当安灼拉意识到自己还身在人世间的时候,他惊恐不已,因他孱弱的手臂连挥出拳头这一件易事都不再能做到,更遑论再去挥舞革命的大旗。这不是他为自己准备好的结局。
惊惧在安灼拉身上是罕见的。
格朗泰尔看着安灼拉在很快的时间里由惶惑转而变得愤怒,而当愤怒终于也冷却以后,安灼拉变得安静,安静得像碎了一地的瓷器,像一个存在的悖论。
在咖啡馆里高歌欢笑,意气风发地谈论着诸神和政治的青年人都不在了,他们被埋葬在一段人们只敢低声细语地提及的故事插曲里。
革命的旗帜的确是被滚热的鲜血染红了,可一场恰合时宜的大雨又将它冲刷了个干净,最后那一泡早已使人难以分辨颜色的污水便径直淌进了巴黎的下水道。
如果谁有幸成了活下来的人,这就是他每天清晨睁开眼都必须面对的事。
格朗泰尔宁肯躺在床上的是自己,而他心里清楚,安灼拉却是宁肯自己已经死了。
“你活下来了,这不能算作一种惩罚。”格朗泰尔说话的时候想象自己身体的有一部分是安灼拉,这样听上去会更有说服力。
而安灼拉本人则是沉默地转过头不愿意再看他。
他们不再讨论一些事情,比从前更加话不投机。再往后,安灼拉也就不再说话。安灼拉曾经拥有整个法兰西共和国最好的口才,现在他失去血色的嘴唇紧闭。他不再试图说服任何人,只是用行动来与一切对抗。
格朗泰尔从前总是在自言自语,如今倒也差不了多少。每天格朗泰尔先自己一个人吃饭,然后再去喂安灼拉,安灼拉拒绝进食的时候,他会感到极度的不安和沮丧。
一开始安灼拉几乎不能控制自己的排泄,傍晚格朗泰尔帮他活动完腿脚,会在他的腰下和后背垫一个枕头,让他能用一个比较舒服的姿势半坐在床上。安灼拉的下半身都湿透了,也打湿了枕头和床单,格朗泰尔直到了晚上才有所察觉。
“人不能像虫豸一样活着。”安灼拉看着他,突然开口说,听上去沙哑又疲惫。
格朗泰尔认为那完全不像是安灼拉本人的声音。
“这一切都这只是暂时的。”格朗泰尔回答。
安灼拉露出一个近乎凄恻又不无讥讽的笑容。
格朗泰尔不忍再开口,只好转身推开门走去院子里,绕着长满枯朽植物的墙根整夜整夜地散步。
不仅安灼拉时刻需要他的照顾,也为了节省下买面包的钱来,格朗泰尔便不再整日醉醺醺地自斟自酌大说胡话,可以说如今他几乎已经滴酒不沾。这是放在从前,他自己绝预料不到的事。而安灼拉的身体竟也违背了他本人的意志,仍像春天里冰雪消融的土地一样生机盎然。
格朗泰尔定期替安灼拉刮掉新冒出来的胡髭,修剪日渐变长的头发。安灼拉看上去仍然洁净、漂亮。他学着去做这些事,去做安灼拉的照料者。不知怎么的,他还抱有一种极力让安灼拉能够维持住原来模样的执着,哪怕安灼拉自己并不会买账。格朗泰尔不灰心。
安灼拉和格朗泰尔都挨了枪子,他猜测落在安灼拉腰部的子弹是最要命的。安灼拉在那之后靠自己的力量几乎完全不能够站起来了,甚至连平稳地坐着都很难办到。但清晨格朗泰尔帮助安灼拉擦洗身体的时候,偶尔有那么几次安灼拉的身体还会有无关性欲的,生理性的轻微勃起,格朗泰尔在心里立刻把这当作安灼拉的躯体正在逐渐恢复健康的证据。
而每当安灼拉在格朗泰尔面前赤身裸体,他就合上蓝色的眼睛,格朗泰尔便可以看到安灼拉单薄的眼皮底下青紫色的,细密的血管。他看到安灼拉金子铸造般的睫毛像雏鸟的翅膀一般微微颤动。
“脆弱”是格朗泰尔的脑海中浮现出的第一个单词,他晃了晃脑袋,并不愿意把这个词和安灼拉过多得关联在一起。他认为只光是有这样的想法,都是对安灼拉有损害的。
此刻格朗泰尔把手放在安灼拉瘦骨嶙峋的手背上,又一次感受到了像冰锥一样刺骨的寒冷。
“安灼拉。”他说。就像他知道安灼拉不会回应。
“安灼拉。”他又悲哀地叫了一遍,“我说过我信你。”
安灼拉曾经等同曙光的眼睛看向他,眼神里的漠然竟锐利得像刀子,要划破格朗泰尔的自尊。只一眼,他又看向别处。
所有的人都或许会以为那曾经灼眼的火种已经消逝殆尽,只有格朗泰尔绝不会认同。可格朗泰尔有一种错觉——安灼拉正在因为他的固执变得透明,透明得几乎要消失在夜风里。这好像是一件已经注定的事。
格朗泰尔想起小时候的事,从前他会在手里紧握一块冰,他是最不怕冻伤的孩子,所以总是最后松开手的那一个。他曾经热忠于这样无意义的游戏,而现在他感受到了自己指缝间流逝的是安灼拉摇摇欲坠的时间。
安灼拉还在睁着眼睛看,看着无边的夜色,看荒地和旷野,看着四方枯槁的高墙。生命的灵光不再从安灼拉的身上跳跃着闪现,安灼拉凝滞的神色让格朗泰尔错觉他躯壳里的魂灵早已经远离去了另一边的世界。
他在想什么?格朗泰尔将永远也无从得知。
他只能郑重地握住安灼拉的手,用力地搓安灼拉的手指,他想让冰冷的皮肤变得柔软,让冻得僵死的骨骼恢复灵活,格朗泰尔试图让安灼拉重新燃烧起来。
于是格朗泰尔静悄悄地站起来,后退了半步,又单膝着地半跪在安灼拉的身前。
他捋起安灼拉的裤腿,猛然察觉到安灼拉小腿内侧的肌肉已经有萎缩的迹象,皮肉松软地附着在胫骨上,天青色的静脉像夏季生长茂盛的藤蔓一样虬结凸显,交错向上延伸。他用手指轻轻地按摩安灼拉的腿部的肌肉,帮助活动安灼拉浮肿的脚踝。安灼拉任由他摆弄。
蜡烛的火焰会枯竭耗尽,星星会像雨一样纷纷坠落,但太阳不同。太阳是杀不死的,太阳就是这世上永恒的光明本身。安灼拉还存在,就是最有说服力的证据。
格朗泰尔心胸中有一股滚烫的血液在翻腾着要涌出他的咽喉,他的眼睛干涩发烫。
“你允许吗?”他仰着头,再次问,无声地问。
“格朗泰尔,我的朋友,我从来都不需要任何人的怜悯。”那泥塑木雕竟也感知到了似的,对他开口说。
安灼拉很久没有发声了,可话语里还存有一种不可忽视的威严。
格朗泰尔几乎被震慑住了。
丢掉那些陈词滥调吧!他想。他不需要任何上帝,他拒绝神权的统治,但他确实是个信徒,因为他盲信的一切就近在咫尺。如果安灼拉怀疑其中的真挚,那就让全法兰西的人民作证!
格朗泰尔解开安灼拉的衬衫。安灼拉苍白,留在他身上的痕迹就格外鲜艳。长期被布条捆绑固定的躯体有横过胸口的青紫色皮下瘀血,肉粉色的伤疤生长在安灼拉身上的每一处都像生机蓬勃的鲜花。他伏低身子,斗胆亲吻安灼拉左肩已收口缝合的枪伤,颇有一种基督徒在上帝面前祷告的虔诚。
他把鼻尖贴在安灼拉干燥的皮肤上。
格朗泰尔觉得安灼拉闻起来像熟透的苹果。
“如果这是怜悯,那也是我请求您。我请求您,怜悯我。”
他的嘴唇能够感觉到安灼拉冰冷躯体的轻微震颤。他费力试图捕捉安灼拉松动的瞬间,又疑心那不过是某种幻觉。于是他仔细地吻遍安灼拉身体的每一处伤口,像是正在完成一场庄严的朝圣仪式。
他抬起头,以为安灼拉会就他的卑劣请求再度向他投以嘲弄的目光——对此格朗泰尔早有准备。但安灼拉低垂着眼,凝视他的脸,一声不发,只眼神忽然令人惊异地柔和下来,像是静谧的海面被批上一层银色的月光,像是一个静默的告别。
格朗泰尔看过意气风发的安灼拉、愤怒的安灼拉、高傲的安灼拉、悲怆的安灼拉……没有一个安灼拉曾对他投以这样的目光。如今被安灼拉用一种近乎温柔的方式注视着,格朗泰尔只觉得浑身的神经都开始敏锐地传递痛感,这令他想要立刻躺倒在地上把身体蜷缩起来。
他绝望地去亲吻安灼拉紧闭的嘴唇,如同叩响一扇永远不会对他打开的门,期望着有人会从那门里头伸出手来递给他止疼的灵丹妙药。
尖锐的疼痛使格朗泰尔的身体颤栗得像患了严重伤寒的病人,他放在安灼拉肩膀上的双手也抖得厉害。他蹲下来哆哆嗦嗦地解开安灼拉的裤子——他觉得他必须这么做。
他替安灼拉宽衣解带,但没有松开捆绑安灼拉的布条,因为那样安灼拉就会从椅子上滑落下去。安灼拉的衣着凌乱无序地挂在身上,像戏演了一半就被拽下台的木偶。如果换做别人那场面一定会显得较为滑稽,但安灼拉看上去仍那么庄严肃穆。他平静地看着格朗泰尔的动作,脸上带有一种高贵的悲悯。
而安灼拉越是表现得和情欲无关,格朗泰尔就越是欲壑难填。欲望像跗骨之疽,不断蚕食着他本就稀薄得可怜的廉耻之心。
安灼拉绵软的阴茎被他含进嘴里,在他高热的口腔里逐渐膨胀,顶端如利刃抵住他的咽喉,黏膜紧贴着黏膜。大量的唾液顺着格朗泰尔的嘴角向下流淌,弄湿了他自己的前襟和安灼拉的裤子。他刻意不去看安灼拉的表情,只是埋着头动作,迟来的羞愧感像条锁链套住了他,一上一下地拽着他的脖子。
格朗泰尔没有用嘴取悦男人的经验,但他知道应该怎么做,他深切地了解自己的欲望,便也天然地掌握了肉体凡胎的欲望。
安灼拉没有完全勃起,但他很快射了出来。
在射精之前安灼拉把手放在格朗泰尔的肩膀上示意他离开,他竭尽全身能够动用的力量推了推格朗泰尔,但格朗泰尔顽固地忽略他的讯号。最后他把手掌压在格朗泰尔蓬乱的鬈发上,随着喉咙里滚动的一声叹息射在格朗泰尔的嘴里。
格朗泰尔发现自己在哽咽,泪水顺着鼻腔流进咽喉和安灼拉的精液混在一起。他吸了吸鼻子,在空气里嗅到铁锈的味道。他把侧脸轻轻地贴在安灼拉的大腿上,咽下口腔内咸腥的液体,随后格朗泰尔察觉到自己的喉咙在出血。
安灼拉一阵急促的咳嗽重新把格朗泰尔的注意力拽回他身上,他的眼睑变得很红,还未完全褪去的性欲和剧烈的咳嗽使他苍白失色的面部充血,呈现出一种饱满和鲜活的假象。
格朗泰尔替安灼拉穿好衣服。他自下向上,将安灼拉身上衬衫的扣子一只一只地扭起来。手指滑过安灼拉单薄的胸膛的时候,格朗泰尔感到一颗心脏正在他的指腹下微弱地跳动,像寒冷的冬夜里忽明忽暗的烛火。
他深知这颗孱弱的心里曾经怀揣着怎样的信念,他明白安灼拉怎样看待自由,如何身体力行地把它当作至高的理想。而格朗泰尔怀疑一切——关于道德、公正、社会、文明……这一类大写的词的价值,关于人类是否能像爬虫一样肚子贴地行走,仅靠吃泥土和鹅卵石活着。
安灼拉与他如此不同,安灼拉越是投身向光明处,他就越像影子。
但至少在这一刻格朗泰尔真实地感受到了自由。
这就是安灼拉的渴望吗?自由的真相是否是一场坚决的,对自我的流放?
格朗泰尔在内心深处被这种完全陌生的体验深深地慑住了,这一刻他意识到自己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如此壮烈,如此孤独。仿佛站在荒原中呐喊,耳边只有风声呼啸,从那以后你行走在大地上,只说一种除了你自己再无人能够领悟的语言。
格朗泰尔觉得自己像个失了母亲的幼童,他用双手紧紧地捂住脸,低声呜咽了起来。
安灼拉对他伸出手臂。格朗泰尔听到安灼拉用一种中间于同情和轻蔑的语气叫了一声他的名字。
格朗泰尔迟疑地去拥抱安灼拉。当手臂和手臂,躯干和驱干接触在一起,他开始把安灼拉抱得很紧。那种姿态好像婴儿贪婪地攥住母亲的乳房把她鼓胀的乳头含进嘴里吸吮,带着一种盲目的依赖和约等于生存本能的渴求。他把脸紧贴在安灼拉的肩膀上,大口地呼吸安灼拉金色鬈发上的露水,泪水很快浸湿了安灼拉温热的脖颈。
安灼拉则沉默,用一种轻缓的力道僵硬地拍抚着他的后背。
格朗泰尔感觉到爱,他甚至唐突地想对安灼拉说“爱”。可“爱”这个字眼又是那么模糊不清,在格朗泰尔的心中,“爱”更像是一个无法被证伪的概念。情人们热衷于提起它,把它挂在嘴边,因为它用途十分广泛,他们纷纷渴望持有它,因为必要时它也可以化作最为锋利的杀人利器。有时它被误读得厉害,有时类似格朗泰尔这样的醉鬼也要大大地赞扬膜拜它;有时它在各个领域,在诗人的笔下被赋予上多种浪漫色彩,显得熠熠生辉高贵不可方物,而有时它又廉价得可以毫不犹豫地进行量贩,丑陋媚俗得到了令人无法忍受的地步。
话虽如此,但这世上怕是没有比我格朗泰尔更搞不明白“爱”这东西的人了。他想,然后又一次在安灼拉面前感到自身品格的卑贱。但他并不真的介意,他不介意自己是空的,只要安灼拉肯看他一眼,他就相信他空荡荡的躯壳里也能生长出灵魂。
那个字眼在他喉间翻涌滚动,宿醉似的,有几个瞬间弄得他差点要呕吐出来,又被他和着血一起吞下肚子。
格朗泰尔主动结束了拥抱,随后在安灼拉的注视下把自己脱了个精光。他表现得太急切了,用力甩脱裤子的时候看上去像是在跳一种滑稽的舞蹈。他虚坐上安灼拉腿,用唾液做润滑剂,紧握并上下套弄着安灼拉的阴茎,他费力地尝试让安灼拉进入他的身体,然而并没有成功。
安灼拉已经射精过一次,这让他比之前那一次勃起得更加困难。格朗泰尔吻了吻安灼拉紧皱起来的眉头,他知道安灼拉跟他一样疼,但安灼拉始终没有制止他的行为,仿佛他的祈祷终于有了效用,又似乎安灼拉下定了决心要容忍他这一次,就好比他每次给安灼拉洗澡的时候安灼拉就会把眼睛闭上那样。
最后格朗泰尔放弃了,他决定只是安静地抱着安灼拉。
他光裸的胸膛和腹部都紧紧地依偎着安灼拉的,被汗水打湿的额头抵着安灼拉的额头。格朗泰尔睁大眼睛近距离地看着安灼拉眼下的青影,脸上的绒毛,每一道细节,他感觉正和和安灼拉的心跳逐渐同步。在他的想象中两颗心脏迸出的血液像两条在漫长时光里平行的河流,终于能在交汇处彼此相融。
在这一刻,他想,他可以学会说安灼拉的语言。
“天要亮了。”安灼拉说。
月亮还没有落下,东边深青色的天空已经被金红色的火焰融化,沉睡的生灵万物会被初升的太阳唤醒。届时没有一扇以人类之力建筑的堤坝可以阻止光的流淌,耀眼的光芒会重新滋养整片法兰西的土地,照亮每一位公民的脸颊。
“你会把炉火升起来吗?”
“当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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