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羊姑娘

箫中剑从一堆咩咩叫里醒来,身下垫着张旧皮毯,还有温热的鼻息喷在他脸上。四周聚着些羊在闻他,还有突然的一蹄子踹了他。箫中剑扶地坐起。一位匈奴少年站在羊群之中,怀里抱着一只小羊羔,似乎是察觉到这边的动静,转过身来。风把少年的帽子掀起,箫中剑揉揉眼睛,看到少年冻得发红的小脸,他张开嘴却没说出话。有那么一瞬间箫中剑没有感受到浑身的疼痛和冻伤。

少年抱着羊羔走近:你醒了。

箫中剑点首:是你救我。

少年侧了下脑袋:你是我见过第一个毫无准备就上天山的人,中原人都这么有胆吗? 箫中剑不答,只是在皮垫上摸索,握住搁在腰边的铭牌。

少年瞥见:那个是你掉的东西吧,我顺带捡的,不过我看不懂中原文字。他放下羊羔,任它去找母羊。他又说:我叫冷醉,是这里的牧羊人,你呢?

箫中剑报了名字:多谢你的相助。

冷醉摇摇头:你身上除了冻更多是皮肉伤,养伤为重吧。说着他从大毛袄子里掏出酒和干粮。你可以喝点酒暖暖身,等黄昏我赶羊回去,再一道带你到穹庐去。

箫中剑接过酒壶,饮下一口。他从中原来不常饮烈酒,被匈奴俘虏前喝过些这里的酒,已有些不耐,不想这牧人的酒却是更加辣口,烧灼着他的脏腑。他这略有些呛到的模样落在少年眼里,惹得后者浅浅一笑。

冷醉把酒壶拿走,往天空望去:今天也是万里无云。

箫中剑抬眼看天,又把视线落在冷醉眼眸。他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少年的眼睛映射着太阳,那双明珠亮亮的。冷醉甩着木杖,又去打羊屁股了。

后来冷醉寻来破拉车把箫中剑拖回了穹庐。冷醉住的这间穹庐很小,物什堆满,有一股混着羊圈味的青草芬芳。箫中剑围着炉火坐下,烘烤外套。冷醉给他端来一碗微烫的羊奶,又拿来草药。箫中剑解下衣襟,他不懂医术、也知晓这与中原药物大相径庭,却仍然由着冷醉替他疗伤。

箫中剑抿了一点羊奶:我在这里是否会打扰到你。

冷醉盘腿坐下:不要紧,我也是难得遇到朋友。冷醉拿勺在铜炉里搅拌,又盛出一碗肉汤来,递给箫中剑。他问:箫中剑,你怎么会来天山呢,和那块木牌有关吗?

我来出使西域,但是旅途不太顺利。箫中剑感觉身后有异动,原来是一只羊羔在啃食他的头发。

冷醉点点头,把羊羔拢到身边:大单于对中原人都是这样的,你能忍受折磨又跑到天山,是很厉害的赌命。

箫中剑端着碗:大概是天意吧。

冷醉拿出酒壶:我家以前也是很大的部族,但是到我父亲那代就没落了。我父亲沉默多年后突然出走,再也没回来。他把羊羔放到箫中剑怀里,羊羔一跃到穹庐边上,撞到了碗洒出些汤汁。冷醉被逗笑了。

箫中剑说,我已经不能回去。

冷醉用胳膊支住下巴:你留下吧,我也能有个伴儿。他歪歪脑袋:我看你是习武之人,等你伤好了,我们还能一起打猎,我忙着赶场赶集时候,也能有帮手。

箫中剑说,好。他把肉汤一饮而尽,久未进食的腹腔被填满。他顿了顿:你真正相信我。 冷醉又笑:有什么好猜疑的,我就这么一个人。真有什么值得挂念的,只有这群羊了。

两个人把吃的收拾完,冷醉感觉有风漏进,便站起来去够围毡上沿,摸了个遍,又坐回炉边。冷醉说,我这只有一张木板褥子,这几天你将就下。

春风浩荡,万物生长。冷醉在羊圈里穿梭,拽着角检视每只羊的身体状况。他白日给箫中剑演示怎么剪毛,夜里又在灯火下将羊毛与别的兽毛捻成线,一下一下地编织。冷醉领着箫中剑在草原上挖野菜,后来这也成了箫中剑最擅长的事。有天冷醉站在草堆上给穹庐修补压边,他忽然指着羊群大叫:箫中剑,你看,那只公羊在下种,我们很快就有新的小羊羔了! 箫中剑捡来一截长树干放进柴堆,冷醉说,我们也不缺这点,你可以削一杆节杖,平时走路会轻松些。冷醉进穹庐点了东西数目,又说,我们快没有酒了,我得去集市,这几天要你看顾羊群。他说完就去推出破拉车装干粮和兽皮。冷醉看着所剩无几的肉干,撇撇嘴,看来这回不止是卖羊还得抓羊来杀了。

箫中剑见过也杀过人,但是第一次看到杀羊。他咽了咽口水,注视着冷醉。冷醉娴熟地按倒羊,一手抓蹄一手刮毛,然后伸进创口。羊很快就不动,望向天空的大眼睛也闭上。箫中剑在想这会不会是他被冷醉救走那时轻嗅他脸颊的那只羊。冷醉继续扒皮、割肉、掏内脏,一会儿的工夫已经完成了整套流程,他这时用胳膊擦脸,却沾上了更多血。箫中剑打来一盆水。冷醉开始处理内脏,手上动作不停,问道:你是不是觉得很残忍。

箫中剑摇摇头:这是在草原活下去的唯一办法。他本来打算说冷醉已经在尽力让羊不那么痛苦,但是他以为这句话太伤人。

冷醉反而一哂。他又摁倒一头羊,才发现不远处有头母羊难产,叫唤声沉闷。他挽起袖子急急忙忙过去,拍几下母羊肚子,又把手伸入羊的子宫,口中念念有词像在安抚。毫无经验的箫中剑看呆了。冷醉喊他拿布来擦擦地上几只小崽的脸,自己则在耗着气力拉那刚摆正的胎儿。最后一只小家伙出来了,冷醉给它擦干净五官,放在母羊边上。冷醉已经没力气蹲着,直接坐在圈里。

箫中剑瞥到冷醉变成毛绒绒球,也改变姿势坐下,看母羊舔舐羊羔。他说,冷醉,你是我认识的最厉害的人。冷醉靠在箫中剑肩上。

冷醉从集市换回来一头土黄色的马,而箫中剑在草原上弄丢了两只羊。箫中剑道歉时头低低的声音也沉沉的,冷醉只是叹一口气,说狼也要叼羊吃。马在穹庐外头哼哼。冷醉给马鬃扎了些辫子,空了就去跑马。这匹马只能算劣马,似乎还受过箭伤,好在它性情乖巧,平时赶羊比箫中剑好使。

后来转场转到一个湖边,冷醉招呼着箫中剑张起穹庐和羊圈。箫中剑闲来无事便做起木工,先是给冷醉打下手、学做架木,又挖来树根,雕刻物件。他刨树枝时,冷醉在一旁躺着嚼草根,支着条腿晒太阳。

夜里两人把羊群顾好,冷醉回了穹庐却不见箫中剑。他揭开毡门,湖面之上是两轮圆月。箫中剑坐在湖边喝酒饮马,他的银发与夜明辉映,风中传来中原的乐音,冷醉远远望去,看不清他的脸,只听见凄凄声。冷醉揣住自己的酒壶过去挨着坐下,箫中剑放下手中的木管。 冷醉饮一口酒:你很思念家乡吧。

微风吹动湖水,箫中剑的脸上没有一丝起伏。我的父亲为了送我出疆而死,我却无能报仇,无颜面对家中兄弟。

冷醉抬头,月出天山,寂静冷冽。冷醉说,我很小的时候母亲就去世了,父亲讲她是雪山天女,不能长住人世,只得回到天山之巅。父亲失踪后,我来这放羊,只要看到天山、看到雪,我心里就生起一股热意。

箫中剑侧过头。冷醉微微笑着,只是继续饮酒。箫中剑拍拍冷醉的肩膀,又说,我在故乡有个弟弟,和你年纪相仿。

那他一定也是个很不错的少年郎。

箫中剑垂下眼眸,拿出木管说,这是中原的乐器,叫箫,我吹得不好。他把木箫递给冷醉,也饮一口酒。

冷醉拿过木箫,却把箫底对准天上的月亮,眯着眼观月来。他把箫还给箫中剑,看后者把木箫插在腰带。箫中剑又讲起中原故事。冷醉沉默片刻,起身从屋内取出琴。他调试几下弦轴,拨出乐曲,唱起悠远寥廓的歌谣:

我的黄色骏马

遥听骏马奔鸣

油灯下箫中剑还在雕刻小羊,轻轻吹掉木屑。冷醉倒木板上裹住羊毛毯子,一个打滚翻到箫中剑身边,把脑袋搁在他隆起的膝盖上,嗅了嗅箫中剑的皮袄。冷醉的半张脸被火光照亮:箫中剑你该做件新衣服。箫中剑把木雕塞进冷醉毯子里,冷醉又伸出手把这小玩意放到亮处细细端详:你的手艺越来越好了。

天没亮冷醉就起来捯饬猎具。箫中剑喝完热羊奶,和冷醉一道往天然猎场而去。冷醉总是走在前头,说我们这次去猎个大家伙。箫中剑想起上次抓的五只野兔;冷醉又说起草原传说,从野猪神到日月神,箫中剑还没听过重样的。

大概是天已冷,两人奔波许久却连只鸟都没射下。冷醉摸摸后脑勺,嗯,可能是老天不想给你做衣裳。箫中剑收拾弓箭准备回去时,看到了一只落单的鹿,他轻拍冷醉肩膀示意,后者转身就是一只飞箭,箫中剑甚至没反应过来。鹿受伤了却没死,蹿进雪山里。冷醉执意要追,与箫中剑循着血迹前进。两人许久步上山岩,鹿失血过多、无力跑跳。箫中剑欲图一击射中鹿心,向前一迈左腿,惊觉脚下空空,身体和积雪同时下坠,他的心脏突如擂鼓。

箫中剑!冷醉还拽着他的胳膊,但是又有堆雪送冷醉下崖。冷醉没支撑多久,两个人落下雪崖,到后来平坦些的地方,竟然抱滚成一团。箫中剑再睁眼,冷醉蹲守在他边上,编他的头发打发时间。冷醉说你受伤了吗。箫中剑晃晃脑子,慢悠悠站起来走两步,没事,只是有点不清醒。冷醉笑笑,说我不太好。冷醉的腿扭伤了,手套丢了一只,擦破了很大一块皮。箫中剑挖了点雪当水喝,冷醉从腰间拿出酒壶。烈酒进了箫中剑嘴里。箫中剑背起冷醉准备离开。冷醉指路,哈出的热气打在箫中剑耳边,袄子上的毛时不时贴到箫中剑脸颊。箫中剑觉得痒痒的。等到出山,冷醉昏睡过去。

冷醉回穹庐喝了酒又裹了被子,试图把腿掰好,结果疼得嗷嗷叫,只得放弃这个土办法选择静养,拿冰先敷着。冷醉又把酒倒在擦破皮的手上,嘶——也很痛。箫中剑围过来说,这几天你别动了,手不要动,腿也不要动。

冷醉张开五指:我很快就会好的。

箫中剑托起冷醉的手轻轻吹气,说小时候受伤了、哥哥会这样做。两个人的额头贴近。

冷醉说,我不是小孩子。好像有点怄气的样子。

箫中剑说,我知道。他抬起眼睛,然后亲了冷醉的脸颊。

冷醉一下子拍开箫中剑的手,往后一缩,成了一个毛球。冷醉拖出被子盖过头。箫中剑愣在原地,然后默默收拾了火炉和物什。

箫中剑从天窗看到成片的星星闪烁。冷醉好久都没动静。箫中剑把灯吹灭,蹑手蹑脚挪到冷醉木板边躺下,一只手拢住冷醉。箫中剑在迷迷糊糊中感觉冷醉翻了个身,把脑袋埋进自己的怀里。

又是秋季来临,万物金黄,逐一枯萎。箫中剑赶完羊群,对着草原吹起箫来。白色的天,金色的地,把箫中剑笼罩其中。只有雪山永恒。

冷醉在跑马,路过箫中剑,撒出一把碎草在他四周。箫中剑把箫塞进腰带,等马儿绕了大圈再回来,他将两根手指放入口中,吹出长而响亮的哨声。冷醉却不管马儿疾跑,从马背一跃而下,摔到箫中剑身上,后者一个趔趄,竟然接住了冷醉。箫中剑把冷醉稳稳抱起,感觉到冷醉把两条腿夹在身侧、还踢到了木箫。冷醉的手紧紧环住箫中剑脖颈,自己啄了下箫中剑的嘴角,笑着问,跑得快不快。

两个人的呼吸交缠,箫中剑浅笑道:很快,一眨眼你就出去那头了。他细碎地亲吻冷醉,从脸颊到下颌,惹得冷醉发痒。冷醉敲敲箫中剑脑壳,扭着肩膀说我要下来。箫中剑把托住冷醉的手松开,却仍然贴着人。

干嘛。冷醉抬起脸,像小动物一样哼哼。

箫中剑把头整个搁在冷醉锁骨上,手随着冷醉的脊骨攀爬。箫中剑心里感慨,冷醉又长高了。他的手又缓缓滑落,往冷醉腰间去。

干嘛!冷醉按住箫中剑的胸膛往前推,可是又不用力。

箫中剑的手已经放进冷醉衣服了。他轻轻剥开冷醉的衣服,舔咬锁骨,一直往下。

你好像一只野兽。冷醉拽了把箫中剑的头发,说起话咬牙切齿。箫中剑嘴在他的胸前磨蹭,手已经不安分地开始解裤带了。他跪在冷醉面前吞吐阴茎,直到咽下少年的羞赧。不知道什么时候箫中剑把外袍垫在身下。冷醉坐在他胯上,脸红彤彤的,额头落下的汗水掉到了泥土里。起伏之中,箫中剑看见冷醉披挂着雪山的云雾。

做完之后箫中剑又去舔吻冷醉的手指,然后含在嘴里。冷醉依然心跳怦怦,他重重地按了下箫中剑的舌头,把手缩回。箫中剑凑到他面前,手指缠绕着冷醉粗粗的鬓发,抬起头来望向少年的眼眸。

啪!冷醉给箫中剑脸上呼了好响一巴掌,让后者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冷醉穿好衣服,还拿走了箫中剑的外袍和袄子。箫中剑听见冷醉很小声的自言自语:以后不能再发生这种事情了。

天山下的两人熬过几个寒冬,多了又少了几只羊。冷醉总是在风雪大作时把吹到穹庐外的小动物抱进来,甚至拿衣服被子一一擦干。箫中剑心情复杂地看冷醉用鹿皮衣罩住湿透的小鹿,他往柴火里多加了块羊粪,穹庐里更加暖和。过两日天气好了,冷醉就把小动物全部送走,默默打扫穹庐内的残留物。再后来,穹庐里又架了鸟架,毕竟偶尔也有雪雕路过,这玩意在屋内乱飞太能撞了。

冷醉还是独自去集市,但是自从有了马,他来回更快了。箫中剑的雕工日渐精湛,冷醉把成品一并带去集市换酒。这次冷醉又拖着一破车回来,等到羊群边上就从马背下来,放它自个去湖边。晚霞落在冷醉头上,他的毛领和天山都被染作紫色。箫中剑正在修铜锅,听见动静,便过去一道拖车。

箫中剑说:这次回来得晚了些。

冷醉从怀里掏出一双手套:给你的,獭皮做的呢。他直接把手套塞进了箫中剑袄子里。他又说:昨天晚上他们在跳圆圈舞,我也进去跳了。说着他就清清嗓子哼唱欢快的舞曲。

两人把拉车上的物什卸下,酒坛,干粮,衣服,毡毯,弓箭。冷醉说他刚才遇到了野骆驼,不过没空搭理。箫中剑拿起毡毯时觉得不对劲,然后一把剑掉到地上。箫中剑捡起剑来,是把通体黑色的汉人剑,古朴典雅,剑格剑鞘上也刻满纹路。

打开看看。冷醉抬头示意。

箫中剑把剑鞘脱去,剑锋极其锐利,而且和自己有种莫名的吸引力。

冷醉笑道:我就知道很适合你。

箫中剑问:这是怎么来的。他把剑收回,低着头。

冷醉歪歪脑袋:集市上看到了,说打个第一就可以拿走,我就去打了。他揉揉箫中剑的脑壳,把后者的头发搅到打死结。冷醉漫不经心:其实上次那个香炉也是打赢拿回来的,我只有肩胛积了点淤青,缓缓就好了。

箫中剑把剑收好,捉住冷醉的手。冷醉摇摇头,后退一步,又突然灵光一闪:你以后就不用拿树枝和柴刀比划了。但是箫中剑仍是紧抓着他的手。冷醉朝箫中剑脸上哈了口气,解开衣裳,裸露的皮肤在火光里烁亮。箫中剑的指尖冰凉凉的。冷醉猛地转头,箫中剑正在亲他的肩头。冷醉把箫中剑推开。

也是当晚,箫中剑在春寒薄雪里练起冷剑,说这是他家祖传的剑法。冷醉喝了点酒,说当年父亲留给他一本剑谱,他没来得及学就弄丢了,后来也只会耍刀。冷醉从柴堆拣出一根粗树枝,不如我来陪你练练,也试下我还会多少剑法。 天上没有月亮,只有风在夜里游走。

冷醉和箫中剑在为新一年的转场做准备,打算把羊群赶到山外去。冷醉在收拾衣服被褥,说他真羡慕箫中剑,不管是脸还是手,皮肤从来不会开裂。箫中剑摘下手套,从冷醉身后把手塞进他衣领里,惹得冷醉气呼呼地作势要捶人。冷醉身上总是烫烫的,好像在发烧,每次被箫中剑恶作剧般地碰到,都会激起浑身疙瘩。

箫中剑站在柴堆上拆穹庐,冷醉到旁边递工具。羊群还在啃食半枯的草。箫中剑指着草原那头:那边是不是有个人过来。

冷醉瞧了一眼,露出点不屑的神色:也是不怕死的。

马蹄声近了,一个匈奴使者破开羊群冲过来,他还牵着一匹背上无人的马。箫中剑不理不睬,继续拆架木。冷醉把手上东西一扔,跑到马前拦路。那匈奴人从怀里取出一轴竹简,说他要见箫中剑。冷醉把竹简夺过,抛给高处的家伙。箫中剑在接住的一瞬突然紧张,再展开,竹简上书,汉人打败了匈奴,朝廷要求大单于立即遣返自己。箫中剑极力控制肢体不至于摔倒,他往连接着天际、象征着中原的东方看去。这一天终于来了。

我现在要给羊挪地方,你去旁边部族待几天再来带他走。冷醉叉着腰,用命令的口吻对匈奴使者说道。他面无表情地侧过脸去瞄箫中剑的失态,没去说什么好话。

两人心照不宣,只是像往年一样赶羊群、建穹庐,直到转场结束。冷醉把羊圈的最后一块木板固住,回穹庐,说,箫中剑,你要走了。

箫中剑略抬起头,冷醉看到箫中剑荧火般的瞳孔。箫中剑说,冷醉,你一个人也要照顾好自己。

冷醉失笑:平时谁照顾谁啊。

然后两人像往常那样在湖边饮马散步。箫中剑搂着冷醉的腰,越走越慢。冷醉说,这个湖明天就要离开我,可是明年又会回来。

箫中剑一声不吭,然后停下脚步,冷醉歪头看他。我会托人送信,很多信,也还会再出塞,给你带中原的酒。箫中剑盯着冷醉的脸,这么大的人了却还是几年前那副没长开的样子。

冷醉摇摇头,抬起脸贴近,舔了舔箫中剑的嘴唇,说,你的嘴唇很薄。他回抱住箫中剑,又说,有缘自然会再见的。

清晨,箫中剑醒来时冷醉还靠在他胸膛上熟睡,他给冷醉脑袋下垫好袄子,方才起身。箫中剑穿戴好从穹庐出来,除了些必需品,他只带走了木箫和那柄剑。匈奴使者已经候在不远处,他并不服气这个中原人,但是不得不为之。箫中剑看出了匈奴人的这点心思,却还是飞身上马。箫中剑在路上喝下几口匈奴人给的美酒,完全不同于冷醉常饮的、那种灼烧炙热的烈酒。

箫中剑!

是冷醉的声音。箫中剑慌忙调转马头。小小的冷醉,马儿跑近,变成气喘吁吁的冷醉。箫中剑说,你怎么跟来了。

这里是我的草原,哪里都是捷径。冷醉拍拍土黄马儿,轻声夸它。他从背后解下酒壶,递给箫中剑。我想你可能会想念这个味道。

箫中剑拔开酒塞,灌饮下肚,又被呛到咳嗽。冷醉。箫中剑喊完名字,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酒送到了,那我就到这里不走了。冷醉笑笑。

箫中剑看着影子从这侧转到那侧,最后仍然驾马离开。他想起很久之前,他问冷醉想不想去中原看看。冷醉当时说,好呀,我真想看看中原人是怎么吃水里的虫子的,也想尝尝中原人的像甜水的酒。冷醉当时又说,可是这里这么好,有酒有羊有山有月亮,还有一个挚友相伴,我为什么要出去呢。

箫中剑几次回头,冷醉消失了;想到那天的问答,他再回头,连天山也看不见了。

漫长的旅途后,箫中剑平安回到了阔别多年的故土。他继承了祖辈的爵位与家业,而小时叛逆的三弟现在也已是名人物。他又去接旨觐见了皇上。皇上说,箫中剑,你受苦太多,年纪轻轻就白了头。箫中剑心想自己是少年白,却也懒得开口,听完话就出去了。那些日子确实很难熬,但是有冷醉相助,至少是死不了。

接下来的几年,箫中剑担任了官职,忙碌起来,也没有机会再去草原。他常常给冷醉写信,匈奴人的文字语言已经刻印在他脑海里,与母语一般深刻。他把书信和金帛一起给汉人使者,希望能够顺利到达天山脚下。但是回来的使者总是把书信返还给箫中剑,他们都说,那里的部族、集市,都不知道有这样一个人。

有一天,一个来返还书信的汉人使者来萧府上说,他打听到了冷醉的消息。箫中剑着急从官府回来,看见这个人胡子拉碴、衣服上积着洗不掉的沙灰。这位汉使说,他在天山上从一位老翁嘴里得来了两个故事:

一个,是有位部族的少主,自天山被找回后,因为他曾和汉人亲密,而被父亲杀死;

另一个,是有位独居的牧羊少年,为了寻找走失山谷的羊,进了天山,再也没出来。

箫中剑陷入了沉默,他紧紧攥拳,却无法控制浑身颤抖。他从牙关里挤出字来: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没了就去领赏。

汉使说,有,那个老翁给了我一件物什。然后他从袖子里掏出一个羊皮包好的东西。

箫中剑接过、打开。这是只刻得很粗糙的羊羔木雕。箫中剑终于支持不住自己,扶着墙不停发抖。他手里死死捏着木雕。此时箫中剑眼前漆黑,脑中嗡嗡作声,只有耳边响起了草原的歌谣:

我的黄色骏马

遥听骏马奔鸣

End